文字:D.T.`S
十幾年前,有一群懷著夢想的年輕人,擁抱著對某外來文化的喜悅以及簡單爽快的精神理念,一起在某鬧區巷子裡,努力撐起一塊空間。這真是夾雜一段愛與勇氣與奮鬥不懈的感人故事。憑著幾個年輕人,一人出一點資,共同合作、設計、經營。十幾年後的今天,規模獲得數倍的成長,它們也早已佔有業界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一舉一動,都有它一定的影響力。而我,曾經崇拜過它、信仰過它、擁護它,甚至與它一起工作…
對青少年時期住在鄉下的我來說,燦爛炫目的都會形象是我所嚮往的。尤其是藏再這之中的一個小地方,它標新立異的外型和打著熱血的口號,著實令人著迷。情竇初開的時代,還總是會捧著伊本本的潮流雜誌,仔細閱讀裡面給的資訊,上面的模特兒怎麼穿,哪種風格要有什麼元素,本季流行什麼單品…從來沒有、也無從去想這本雜誌背後的東西。於是,依著「聖經」(註1) 的指示,他說什麼是龐克我就信什麼是龐克;他說哪裡是聖地(註2) ,我就到哪裡去朝聖。以致於後來踏進聖地的我,展開了又是一段「愛與勇氣與奮鬥不懈」(註3) 的可悲可泣的故事…
到底是什麼東西,可以深深的影響一個少年對於次文化的認識,甚至從形塑了台灣龐克的部份樣貌。「龐克就應該怎樣穿、怎樣想、怎樣做、怎樣說話…」當我不斷的被教育該如何理解龐克時,本能的就開始複製資訊上得到的那一套。並且以「信仰」的方式對待,隨時隨地都抱持龐克的精神,外在的裝飾不管多少錢也要做到,這是虔誠的表現。所以當一個店家出現,並且喊著它是上帝的兒子,帶給我們所欲求的物質資源,我當擁護它。偶像崇拜其實也可以很簡單,簡單到你不需要去做反思、對照,更可以撇開學術思考,只要敢衝就對了。
「衝了啦!」這是一句我消遙遊在信徒(註4) 狀態,最常聽的一句話。一直到後來,我有幸進入了這個聖地工作,才知道他們所教育出來的「龐克就是要夠衝」是為了什麼。
秉持著「為喜愛的次文化進行推廣工作」的理由與心態,我進入到這個聖地系統裡工作。我滿心期待,服務「龐克」,將我所有在次文化裡的學習與理解,分享給每一個會來到這裡的客人。因為我知道太多人對龐克有誤解,甚至無知,我想就這間店所給予的資源,進行我的文化實踐。但,這一切,果然我還是太純情了,竟然完全活在自己所想像中的渾沌世界,或應該說我單純的世界在這個渾沌的地下空間遭受到強烈的侵蝕破壞。
在這個空間的幾天,我感受到極為巨大的衝擊。大大小小的事物,不斷的往我的認知襲來,挑戰我的信念,而我也不斷的承受這些破壞,直到對這個地方的信任完全崩解。裡裡外外、大大小小,從頭到尾都不協調。
首先,作為一個窮學生的工讀生,不管怎麼說都得要為了一份「薪水」而付出自己的勞動力。這是讓我可以在這個資本社會裡生存的籌碼,但,遊戲規則在這地下室,更加嚴苛了。時薪,試用期80元,正式使用85元。正職一個月底薪22000,全勤加一千,皆再加業績獎金。聽到這個消息時,我卻早已是以員工的角色拿著抹布在擦商品了,心理第一個反應是:「哪有龐克帶頭剝削員工?」。這種漠視政府所保障的最低薪資的做法,是為了對抗政府嗎?是另一種實踐無政府主義的方式嗎?是的話我當然樂意接受,但事實是,我看著天天有著三萬以上營業額的單一店家 (註5) ,以業績獎金和較便宜的員工價壓低員工的基本薪資。這種方式是為了使員工更加賣力的推銷商品,並且設下一道業績關卡,一來可以說成是獎勵員工,二來是可以保證公司有最低以上的收入。員工價也將原有的員工薪資轉化為鼓勵員工消費,將薪水回饋給公司。這兩套都是非常聰明的資本邏輯經營策略。透過這樣的方式,盡情的使用員工,剝削員工,反正這些便宜的勞動資本都是瘋狂的信徒,取之不盡。於是,我第一天就帶著一堆矛盾持續工作,一直到回家,都還再幫他們找一千個理由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以用來支持我長期以來的信念。
「我還以為他們都是以『無政府主義』的方式在經營這間店的,將社群的概念從這裡出發…」在那裡的幾天,我不斷的在思考這類的問題,當然答案也不客氣的迸出來。如果說要在這個現實社會裡實踐社群經營的概念,又能將行銷做的這麼好,好到可以開五家分店。那麼這個社群不用說,也早已獲得了某種水平以上的資本支援。照這樣發展下去,社群是否更有條件進行他者的實踐,譬如文化行動或政治行動什麼之類的,反正用屁股想也不會覺得獲得資源的社群就只要當米蟲躲在米缸裡就是他們的作為群的目的了吧。但,我們也不用屁股想事情,他們也沒有利用這些資源進行任何有意義的行動,只有將這些資源用來滾更多資源!
從哪裡看的出來?從他五間充滿各種不同商業訴求口號的分店可以看的出來。六間店面分別主打不同的主題和不同的消費群,但大部分店面密集開在同一區愧中,以方便進行管理和抓住更多面向的消費者。怎麼說呢,他將商品做了一些分類,分散到不同的小店面裡,也許帽子,也許鞋子可以一間獨立,這樣一來原本可能不喜歡龐克主題而不敢踏入店裡的客人,就可以有另外的空間專門只為喜歡那項單品的客人服務。而店面都在同一個街區,剛好可以就地緣之利,再加以推銷,這麼多間總該有客人喜歡的主題或商品了吧。只是,這麼做有助於將資訊散播出去嗎?有助於讓更多人去認識,去接觸真實的龐克文化嗎?或有助於某種社群的成長嗎?或在嚴肅一點的問,這樣到底對台灣的改革有任何狗屁幫助?只是完全的依著資本主義下的邏輯運作的營利事業,越滾越多,目標-大財團,行銷搞的很好,平面媒體廣告一流,用金錢買斷的雜誌裡的故事寫的動人足以騙倒情竇初開的青少年和一些剛聽音樂的搖滾白痴。當你真正問起:「營業額的這麼多,但人事費用又這麼低,店裡賺這麼多利潤是不是有要幹麻呀?」我得到的回應:「沒有,公司最近沒有什麼打算,只有辦演唱會吧。」
再者,經營團隊裡的「人」都在談些什麼呢?事實上,這個空間裡有3/4以上的對話,都是商業對話,就如同政客說官話一般。三句不離那些怎麼賣呀,怎麼跟客人推銷呀,怎麼掰才自然呀,怎麼讓店裡看起來會讓人更想消費呀,怎麼應對客人的無理需求之類的。種種都是服務於店裡的營收需要,這些對話,只需要對商品負責,不用為客人或為文化或信仰負上責任,反正消費者只需要美麗的謊言,其他的文化資訊都只是一種行銷的附屬品。譬如你可以說SID戴的鎖頭項鍊是一種象徵的符號,因為那是他用來說明自己巨大的力量被束縛住的表現,但你不需要告訴客人,這一顆鎖頭五金行只要三四十塊這裡為什麼卻要一千多塊,這是商業機密!或是,你可以教客人如何將鎖頭磨成亮銀色,但絕對要記得我們不提供代客磨鎖的服務,因為我們要有DIY的精神,所以我們要推廣給民眾知道。但我說,那也只是教客人如何把保險套的包裝撕開,跟DIY扯不上關係,這保險套還比市售的貴50倍以上,因為我們被交代我們的保險套是正版的!
在工作期間,我偶爾穿著以前在這裡所購買的衣服,一半的時間都穿著自己手工繪製的T-shirt。對我來說,花較低的價格買到素T並在上面塗上我要說的話,那比花較多的錢買別人設計的理念都要更DIY多了。但有一次,我被分派到有「大佬」在的店,前一天竟被「友善告知」(註6) :「明天到那邊,盡量穿我們的衣服,你自己畫的就先不要穿。」我覺得在商業行為裡,本身就已經是一種扼殺DIY的狀態了,沒想到個人行為也被禁止呀!DIY在這間營利系統裡,沒有被討論過,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資淺,只配把他拿來當作商品包裝的口號…
還有些現象也很有趣,分別發生在我跟不同的人相處中的一些對話和想法。譬如有一次,我頂著極度不協調的心情,旁敲側擊的問了同事一個問題:「你對資本主義有什麼看法呢?」他回應我他也討厭資本主義,那是對人迫害的體制,譬如麥當勞對第三世界國家的所作所為等等。但這些話在我耳裡特別的刺,我心想他難道不知道他所處再就是一個這樣的環境,先不提大環境被資本主義控制,就提這個生存工具的地下室好了,老闆還不是帶著虛偽的龐克面具用資本邏輯操控著他這個勞動力嗎?而每天生活在這個地下室,又能有多少條件句跟這個世界接軌,關心台灣社會的脈動呢?工作時間長達十一小時,一下班就差不多睡了,隔天一早又得要起床開店,他告訴我他連上網都很少,更別提看新聞或是接收什麼樣的社會資訊。而我也露骨的提出「你們都不關心社會議題喔?」這樣的問句,他們也很露骨的回答我:「你會去抗議喔,那都沒什麼用吧!」…我也只能再次把老話搬出來講「做這事情不問有沒有用,只問要不要做」。我竟然還得跟自稱龐克店的店員解釋人民抗議行動的意義…
另外也有一次,我聽到音響正播著一首有趣的歌,於是就問另外一個同事是哪個團的。他竟然回答我「我不知道,我幾乎不聽龐克」我當下下巴都快要掉了。我心想說,這樣可以嗎?可以喔?可以耶?他告訴我他都聽金屬,金屬讓他有快感,而且金屬樂對政治對什麼什麼的都很有表達…他覺得龐克太快樂了,他聽不習慣。我就回答說「龐克很嚴肅也!!怎麼會快樂?」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所以我當下立刻接受了他不聽龐克的說法,顯然他是真的沒有再聽的。我深深覺得這個「特別的社群」包容性真的好大,大到吸納各種不同理念的傢伙,即使當中有任何誤解或對次文化認知的缺乏都無所謂,只要會銷售就好了啦!
還有一個同事,同樣也是令人深刻的。就當我以同樣的方式,這次問他對環保運動的想法時,他也回答到了「麥當勞」,並且也說這事某大佬講過了,他對環境土地造成危害,對人民迫害等等…我那時才明白,原來這件事情早已被教育過啦,針對全球化的問題和資本主義如何的壓迫之類的議題…但究竟討論的多深? 晚上開始看著菜單考慮晚餐要吃什麼,翻著翻著就有一張肯德基的傳單。我當下亂問:「耶你不會不吃麥當勞而吃肯德基吧」。他果真回答「我吃啊」。我儍眼回應:「這些速食企業都一樣,肯德基沒有就比較好阿」我也告訴他我曾看過的紀錄片,他們是怎麼對待雞的,但他理直氣壯回應我,至少他們沒有對人權迫害,麥當勞不一樣,他們到第三世界國家……我除了傻眼還是傻眼。這也反映出他們被告知一套才做那套,對權威服從的樣貌。把麥當勞嗤成這樣,但卻認為肯德基沒差…那麼他們不喝可口可樂喝百事…他們不殺人只放火…
在渾沌裡生活也不過才十多天,我就以「達不到業績」為由被踢出來了。原來我還是客人時被教育著「龐克就是要夠衝」,在店裡是「替他們衝業績」的意思。「你看這皮衣多帥,衝一個了啦!」原來十幾年前所描述的幾個年輕人對外來文化的喜悅和簡單的理念,是「這個外來文化有搞頭,有搞頭」被解釋的!被拋出了這個生產體制的我,其實感到無比解脫,卻又無比的羞愧、憤怒…就好像被養了我十年的繼父強姦一般,突然看破人間。以往我所以為把龐克的哲學發揮並且推廣的地方,裡面也許舊馬新馬主義滿天飛,也許帥氣的外表下充滿革命熱血…但真正在裡面,我們不談為何要DIY,只談如何磨鎖頭。不談商品背後的意義,只談如何掰到讓客人想要掏錢包。不談員工在勞動環境下的感受,只談業績是否到達標準。
這是怎麼了,就算把我個人想像被挫敗撇開不談,台灣的龐克還出了什麼事?這在台灣龐克場景中又該如何被擺放?其實,在這個現實社會中,我們也都明白「沒有錢就萬萬不能」的道理,所有人都在為了「脫貧」而奮鬥,努力轉化自己的勞動力,就只為了能夠填飽肚子。但在這個脈絡裡的我們也明白,70年代次文化的出現是一種哪樣子的社會背景,是做為一種反動的出現,對這個社會發出不滿的怒吼,那可不是中產階級抱怨便宜沒好貨的那種層次呀。但我始終不知道這間店的出現,究竟是在反抗什麼?被資本主義綁架的龐克算什麼?說麥當勞不能吃卻吃肯德基算什麼?嫌龐克音樂太快樂而不聽的龐克店員算什麼?穿著印有馬克思的T-shirt卻不懂馬克思主義算什麼?
其實我不認為像這個地下室只能被當作個案來處裡,你可以壓根就說他們跟龐克無關,但真能撇的一乾二淨而忽略這個大問題嗎?這在塊小小的,岌岌可危的土地上,又有多少年輕人,在一個不小心的天時地利,再度複製這個被綁架的龐克?然後每天使用三雙免洗筷,煙越抽越大,耳機裡的音樂越開越大聲,不斷的把錢花在裝飾身體一件動輒上千的正版樂團T和只會碎碎嘴說「這個世界爛透了」。那麼,使用我們所認為不是這樣的龐克當做營利工具的單位,不需要負起社會責任嗎?而我相信,以上這些種種批判,都將不會完全歸因在這個地下室裡,我也不認為這個地方出現的問題,只會是管理階層的經營手法。或應該說,營利歸營利,最少也要推動些這個次文化核心的價值。而這裡真正實踐這個價值的人又有多少?
回到龐克出現的脈絡裡,當時的窮翻的年輕人為了反抗低薪、反抗政府、反抗華而不實的音樂。那些憤怒的嘶吼和打扮,都不是為了「看起來更棒」,而是打從他們的生活需要被改變。而放到現今的台灣,時空、環境和經濟條件都不一樣了,GPD在世界排名可能不差,但一切的社會問題都沒了,都不用被說出來,都不用被改變嗎?每每我在街頭抗爭的場子,都不太見到幾個「看外表就是個龐克」(註7) 的,他們去哪了?躲在地下室聽團去了,跑到地下室消費去了,再不然,窩在練團室全心搞創作了。我們一起享用較優渥的資源卻喊著這個社會虧欠我們,他們就算講出「何不食肉糜」這種判斷我也都快不驚訝了。大家都敢於花錢培養一個讓我們看起來更酷、更叛逆的文化,藉以滿足個人能在社會中被突顯的需求,就算明明有錢搞東搞西,也要大喊我好窮。而更誇張的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人跟我說:「搞龐克都要很有錢才搞的起吧!」
這就是台灣龐克的長相?當我們熱血於幾十年前國外的文化時,真應該好好看清楚我們踩在什麼樣的位置,我們明明就有一堆屬於我們這個時代這個地方的問題,卻容易被「我不談政治」、「抗議是吃飽太閒」等態度對待。到底依循著這個對龐克喜好、認同、甚至信仰的我們,在此時此地操作它,是服務於誰?即便在消費的過程中,也服務於誰?弄清楚這些對象之後,再來談我們還可以做些什麼,我認為這正是台灣龐克所需要的動力。最後得以真正藉由集體的意識和力量達到對抗的目的。變相的文創產業那玩意留給店家自己去呼嚨就夠了,真的好好思考你跟你從音樂裡聽到什麼和你跟這個社會之間的關係,就將從渾沌的地下室解放了。
1當時非常受同儕之間歡迎的某街頭潮流雜誌,自封潮流聖經。
2即第一段所述的空間。
3因為喜愛龐克,所以有勇氣砸下大筆紅包錢添購行頭,並且奮鬥不懈兩三年。
4這時的我,根本也分不清信仰的是龐克還是店家。
5別忘了他們至今已經是有一隻手指數不完的分店的超級資本家!
6其實告訴我的人態度真的很好,也許他只是基於某種個人的擔心吧。
7在此指的是七零年代流傳下來的格式打扮。
1當時非常受同儕之間歡迎的某街頭潮流雜誌,自封潮流聖經。
2即第一段所述的空間。
3因為喜愛龐克,所以有勇氣砸下大筆紅包錢添購行頭,並且奮鬥不懈兩三年。
4這時的我,根本也分不清信仰的是龐克還是店家。
5別忘了他們至今已經是有一隻手指數不完的分店的超級資本家!
6其實告訴我的人態度真的很好,也許他只是基於某種個人的擔心吧。
7在此指的是七零年代流傳下來的格式打扮。
2 意見:
姍姍來遲的牡蠣
寫的很好
姍姍來遲的牡蠣
寫的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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